作为厚积薄发的台湾导演代表,深耕纪录片领域20多年的经历是黄信尧的底色,也养成了他对生活自下而上的观察方法。2017年,当他的剧情长片处女座《大佛普拉斯》斩获金马奖包括最佳新导演、最佳改编剧本、最佳摄影在内的五项大奖,习惯于电影中“鲤鱼跃龙门”叙事的我们开始为黄信尧式的“一丧到底”买账。
不论《大佛普拉斯》的Plus(加)还是他的新片《同学麦娜丝》的Minus(减),黄信尧电影的主人公都在生存线浮沉,欲望不停做加法,岁月坚持做减法,不断被生活碰瓷,难免也就碰掉了漆。用黄信尧的话说,《同学麦娜丝》就是“一出在讲人生有点掉漆的故事”。
黄信尧
兄弟,有困难吗?
《大佛普拉斯》当中有一幕,肚财拾荒到了一处废弃的破房子里,面对一个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男人,自身难保的肚财问出了一句,“兄弟,有困难吗?”肚财成为最后一个和那个男人说过话的人,而不久后肚财也死于非命。
“兄弟,有困难吗?”这句话似乎在《同学麦娜丝》这里也非常合用。
1998年到2005年期间,黄信尧拍摄了纪录片《唬烂三小》,记录他和高中好友的生活,这成为了《同学麦娜丝》的灵感来源。影片的主人公可能很像我们身边的你我他:添仔做着电影导演梦,却拍着不入流的广告、宣传片;电风是保险公司职员,工作勤勉,做得好却做不对,升职加薪统统与他绝缘;闭结长年跟阿嬷一起生活,靠做纸扎屋维生,口吃的毛病让他既不好谈生意,更难交到女朋友;罐头欠着外债,感情生活不顺,自杀未遂都像减肥药没吃好一样无厘头,查户籍的工作让他偶遇学生时代的女神麦娜丝同学,但女神却做着皮肉生意……
同学好友常聚在街角的泡沫红茶店,打打牌,斗斗嘴,生活就在时间的无声脚步间悄然改变。添仔成为政客选中的傀儡,从十八线小导演走上了竞选立委的道路,不过他的名字——吴铭添一直在剧透着他命运的走向;电风奉子成婚,怅然无措的情绪却盖过了喜提家庭的兴奋,婚礼还成了添仔拉票的好机会,职场一再失利也让他陷入自我怀疑的困境;闭结相亲和“第二春”的阿月情投意合,生活渐渐有了起色,不料一场飞来横祸,闭结被误杀,这个总是为别人着想的人,不仅没有得到善终,葬礼又沦为添仔拉票的会场;罐头兜兜转转30年,终于得到女神“垂青”的机会,却临阵脱逃,女神走下神坛,也是神话的终结……
“兄弟,有困难吗?”谁不是频频掉漆,补了又补,无可弥补?黄信尧的悲观主义影响着他的创作基调,但他已经让“一丧到底”成为生活和他影像的艺术。
青春的一大优势就是生活里充满问号,长长的未来,神秘而充满活力,值得期待。随着时光流逝,人到中年,年少时的问号,谜底一一揭晓,有时问号被省略号替代,而更不幸的是有人的生活已经画上了句号。中年的难过可能有一个原因就是已经预见到了结局的不如意,但还有长长的路要走下去。
《唬烂三小》中,同学杰仔曾说,“人生没什么意义,只能喝茶唬烂”。《同学麦娜丝》中,黄信尧借电风的故事说出“我们花很多时间,找寻人生的答案,但说不定,答案的本身就是一片混沌。”
黄信尧的现实与超现实
《同学麦娜丝》以第一人称的叙事讲“我”的四位高中同学的故事,而这个“我”则隐含了双重视角,第一重是影片导演的,第二重是四个主人公之外,第五位同学的。
作为导演的“我”,在记录几个同学的故事,用一种模拟纪录片的手法展开虚构叙事。而作为同学的“我”则以画外音的方式直接与片中人物对话,比如和电风在他的袖珍车位前的对话,听他讲这个只能把车推进推出的车位的高性价比,还有在电风婚礼间隙的对话,听他讲大喜的日子感受到的却是生活的压力。
这双重视角的叠加,也是影片的高潮,就在闭结的葬礼上,电风和罐头无法忍受添仔借机拉票,对添仔大打出手,而“我”也忍不住上去一顿拳打脚踢,既是作为同学的气不过,也用画外音表达了一个导演入戏太深的愤怒,形成大家熟悉的黄信尧式的幽默。
黄信尧用双重视角打破创作者身份的壁垒,用画外音消解虚构与非虚构的壁垒,动用各种手段在现实与超现实之间自由切换。三温暖老板、神父和老李由一个演员扮演,并且用画外音解释自己的良苦用心。闭结手艺的登峰造极是为自己造了一幢纸屋,前有庭院,窗外有富士山,室内装潢家具一应俱全,还记得为添仔糊了一本剧本,为罐头糊了一个女神,这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情,但是同学在他的“新家”里打牌说笑,又充满超现实的意味。而片中多次出现的老李和金童玉女也并非闭结的梦境或幻觉,这种超现实的表现手法,也放大了对宿命和人生无常的喟叹。
和《大佛普拉斯》相比,《同学麦娜丝》的故事不那么集中,更像一篇散文,但汇聚的人生百态,甚至丑态,体现得淋漓尽致。从中可以看到黄信尧对台湾政治生态的思考,对人到中年感情生活、职场生活一地鸡毛的无力感的捕捉。
但是,现实与超现实的无缝对接让《同学麦娜丝》的故事并不苦情,而是充满黑色幽默的“小人物狂想曲”。它其实给了每个主角做梦的权力,添仔像天上掉馅饼一样地获得竞选机会,罐头能和女神零距离接触,话都说不囫囵的闭结结识到心意相通的女友,电风在上司的鼓励下好像距离升迁也只有一步之遥,不过现实生活终究要把一切打回原形,只剩下过眼云烟般的“狂想”依稀回荡。
《唬烂三小》诞生于黄信尧的30岁阶段,《同学麦娜丝》诞生于黄信尧的40岁阶段,30岁时的苦恼,在40岁时看来只不过初识愁滋味。影片的结尾,大起大落之后再起高楼,不过这一次仍然是海市蜃楼,如梦如幻的成功人士巅峰画面下,黄信尧的旁白道出多少中年人的苦水:年轻时曾以为人生只要努力,就有很多美妙的可能,“但过了40岁,慢慢可以理解,原来我们其实只是一只鸡”。
不过,纵然深植底层生活,黄信尧的电影从来不负责输出价值观或探讨生命意义的宏大命题。即使认识到人生的答案就是一片混沌,能够从中感受到些许共鸣,寻得几分慰藉,已是黄信尧通过影像传递出的温度。(梁坤)